Tuesday, August 25, 2015

西雅圖過去式—嬉皮情結

我在兩年前認識艾,就是去跳舞認識的。這段感情,來得很快,波折不斷,分分合合,藕斷絲連。不同於我身邊的嬉皮友人們,他是一個拘謹、防衛心強、謹慎機靈的紐約客 (認識過程請見紐約男孩)。

用英文說,It's a draw and a curse. 我們彼此吸引,因為我們表象的大不同,也因為我們骨子裡其實很相似。

在美國交友,大家都是hang out開始。Dating已經是老套,基本上,我身邊的男女遇到喜歡的的對象,都會用輕鬆的步調,慢慢邀請彼此進到生活圈。在艾之前,還記得與西城男孩的相處,在攀岩場相識,我邀請他去西雅圖交響樂團的演奏,他邀請我去他家一起做晚餐和兩個朋友一起分享,簡單愉快。後來也是攀岩認識的另一個加州男,是滑雪高手,他邀請我去酒吧聽他喜歡的樂團演奏,也藉此認識他的朋友們,後來還約了一次和我的朋友一起去採野菇,地點是他推薦的,還記得那天他很怕找不到菇在我朋友面前丟臉。

這之中,大家都在觀察心儀的對象是不是能夠跟身邊的朋友相處,因為朋友是你自我認同的一部分,而朋友們也會給你一些關於新對象的feedback。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是個人主義國家,很多有關感情的文章都強調「social inclusion」的重要,兩個人要有共同的社交圈,在台灣好像不須要特別強調,我們的文化本來就注重群體,又因為人相對的同質性高,所以圈子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這是我和艾的問題。嚮往嬉皮文化的我,從進華大森林系就耳儒目染,嬉皮朋友烤kale (羽衣甘藍) 當作點心取代洋芋片吃,嬉皮朋友脾酒都喝IPA,嬉皮朋友聽的獨立音樂,嬉皮朋友愛刺青大自然意象圖樣,嬉皮抽大麻等等等,我照單全收地階段式體驗。會去唸碩班的嬉皮已是比較「上軌道」的嬉皮,至少還會找工作或是懂得聊一些比較正經的事。但出社會之後遇到的嬉皮,尤其是攀岩認識的嬉皮朋友和朋友的朋友,才是真正無法用任何社會體制和框架理解的嬉皮。

而就是這群人,由於有和我成長背景迥異的價值觀,帶給我對自己文化背景的種種省思。

還記得那位營火前與大家嘻笑自如的嬉皮女郎,在我一次去華州東部攀岩時,因為抽大麻而渾身自在解放,在大家面前極度舒坦,吸引眾人目光,她極為美麗,可能在營火前讓人覺得她充滿靈性之美,隨著音樂舞動,那麼地自然,絲毫不在乎身邊這群陌生人的目光。許多男孩嘗試將接近她,她對每個人溫暖微笑、擁抱,但始終不賣弄風騷,我接近她,她牽起我的手,拉著我一起隨音樂舞動。

從此以後,我再也無法接受舞廳裡那種男女間為爭取彼此目光而扭腰擺臀。我愛上跳舞,我愛上隨著音樂擺動身子的自在,不是為了別人的的目光,而是自我的解放。從那之後,我也更會挑選特定的樂團演奏,尋找讓我感到自在的群眾。我學會放鬆,學會不在乎身邊的人的眼光,我從那之後,變真正開始會跳舞,在許多場合,朋友都讚美我的自在,和因自然散發的美。

解放。對艾來說,是多麼困難的事。他在競爭壓力大的科技業,工時相對長,又因為是工程師,本身的邏輯和思考都會有種結構性,加上他在同樣競爭壓力大的紐約長大,父母都是華爾街金融業的猶太人,這輩子,沒有讓人教過他怎麼放鬆。之前他去印度自助旅遊,我還叮嚀他因為是白人小心被搶,他回我說:「放心,我爸從小就有教我怎麼提防陌生人,騙錢搶錢這種事我會應付。」

他的朋友都是科技業的聰明褲子 (smartypants 意指聰明的人)。他朋友圈的平均收入大概是我朋友圈的一倍以上。是的,我們是完全不同圈子的人。我們認識的前半年,他打死不讓我認識他的朋友,我的朋友們多是有某種特殊才華或是攀岩咖,健康有活力,可以說是比較「酷」的一群人,他的朋友就是科技業的nerds,他們也愛開趴,所以不宅,但不見得健康有朝氣,我想他是他朋友圈裡身材最好最fit的。

他是一個心思複雜的人,他猜想我不會欣賞他的朋友,就遲遲不讓我跟他們見面,我因此吵分手吵了N次,每吵一次,他就會選一個比較適合我認識的人介紹給我。

回台灣之後,才慢慢了解到自己的矛盾。我嚮往嬉皮精神,但沒有一個嬉皮男可以給我艾可以給我的安全感。他像極了我家鄉的人們,有點保守,想要家庭和小孩,不敢找收入差的工作,工作勤奮,是一個在現在最有發展的體制內邁向成功的人。他極度聰明,思考有條理,他也活潑外向,懂得與人應對。我們開始交往是走很傳統的美東規矩,他穿西裝和皮鞋來和我會面,帶我去時尚又有特色的餐廳和酒吧,他像紳士般把我當淑女對待。

這是和嬉皮男互動過度後讓我眼睛一亮的約會模式。我感覺自己瞬間從頑童晉身時尚女郎,為了跟他約會,也還好是我有了穩定工作之後,我還去買了有設計感的皮包和洋裝。

但同時我也添購了攀岩裝備,嘗試邀請艾來和我攀岩,他好像從來不知道和交往的女生也可以玩在一起,岩牆上他當然沒有我厲害,而我所有的朋友都無法理解為什麼我會跟他交往。

他提醒了我是台北人,不是西雅圖的嬉皮。有一個威權父親的他,在猶太家庭長大,從小身邊都是優秀的醫生、律師,而他成長的紐約長島,也有許多華人,他了解華人家庭的相對保守和長幼階層。原來我有一塊的自己—我的文化背景在追求嬉皮精神的西雅圖生活裡,完全被我忽略,艾不用明說的理解,讓我感到溫暖,也莫名奇妙地給我家的感覺。這點,是回到台灣的我才在最近突然理解到的。

在回國前一個月我把房間讓出給一個新室友搬入,搬去和艾同住。我們彼此都同意妥協,我不再給他壓力要當一個熱愛大自然的嬉皮,他也讓我參與更多與朋友的活動,甚至我還和他一個朋友三個人去走了瀑布步道。我們一起煮飯,但大部份的時候都是我在家裡準備晚餐等他下班 (當時我已失業)。我們找了一些可以一起進行的運動,例如瑜珈和社交舞。他幫我跟他在微軟的朋友要到了Office 365讓我可以寫履歷和申請工作,他支持我堅持我的專業,即使我已經不能找在美國的工作,他也支持我。他有朋友做數位行銷和開發社群媒體的分析軟體,我因此有機會和他們交流,這是我的交友圈遇不到但我會想認識的人。

他終於在我們說再見的那一刻跟我說「我愛你」,這是一年半以來的第一次。我們都哭紅了雙眼,都談過遠距離戀愛最後也都失敗作收的我們,心裡都充滿恐懼。

他終究告訴我,他無法堅持承諾。我比他勇敢一些、有信心ㄧ點,但無法強求。

大家都說: 「在台灣就好好過台灣的生活。」那誰來告訴我,那個在美國的「好好的生活」是曾經擁有還是一場夢,如果只是一場夢,那為什麼醒了還是會哭。



還是我終究還沒醒來。


Sunday, August 23, 2015

西雅圖過去式—從失業開始...

在半年以前,我不懂得什麼叫做失去。

五年前我一個人來到美國,從零開始,跌跌撞撞,從念書到工作,從稚嫩的學生到成為社會人士,我成長的速度快到自己都無可置信,簽證到期回台灣,一轉眼就是四年半的美國夢。

大家都說: 「回台灣,就好好過台灣的生活。」我心裡也不斷提醒自己,要踏實,不要整天半顆心都還在西雅圖,想到都只能自己偷哭。少有人可以理解的認同,讓我在認識新朋友甚至和舊朋友見面時,沒有被問到,都不敢多提自己仍是無法認清—自己已經在台灣展開新生活的事實。

失去自由的社會氛圍

有部分朋友可以理解的,是失去旅居生活和旅遊的自由。還記得我離開美國前寫的一篇「自由的滋味」,裡頭講到除了生活上,在職場上以及整個西雅圖的社會氛圍裡,每天都是如魚得水般可以感受到做自己的暢快。在那裡沒人管你,愛幹麻就幹麻,工作上可以充分表達己見和發揮創意,尤其對於社會新鮮人,那裡是老人會想跟得上時代腳步的社會,當一個young professional 你被社會期待要去打破既有框架思考,回到台灣的落差,是要是選到體制內的工作,你就是工時長又要「敬老尊賢」和的年輕職員。當我的西雅圖朋友都可以在工作之餘悠閒地到公園聚會、玩呼拉圈、聊天、玩音樂、聊天打屁時,我發現身邊的台灣朋友多是工作勞累,要休假還要斤斤計較,生活相對緊繃、壓力大。

另外有趣的ㄧ點,是我發現同樣是學才藝或或是技能,例如學音樂或是戶外活動,我身邊的美國朋友很多都是自學,自己看youTube,用一種「玩」和自己discover的態度,而不一像在台灣我們還是習慣去上個課,比較有組織、傳承的方式,然後明明就是休閒活動也最好考個照。

失業

大部分的人最難理解的,大概是我失業帶給我失落感這件事。雖然因為有了先前的工作經驗,讓我返台後一陣子就找到在綠色和平這個充滿學習機會、可以發揮又有趣、不加班的工作。在美國經歷了一年做過餐廳服務生、無薪實習生、挨家挨戶募款員又波折不斷的求職過程,終於找到一份很適合自己又和同事相處融洽,成長許多,社會地位大增的工作,這樣的經歷,讓我對於美國政府就這樣無情地把我踢走很無法釋懷。

可能是過程困難,找到這份工作帶給我的成就感比考上北一女和台大還高。我好像證明了一個以前從來不認識的自己,也是很典型的艾琳娜經歷,一夕之間,從身邊都是工作不穩定、花錢克難的年輕人中,晉身到身邊是工程師、律師、老師這些生活品質較佳且穩定的年輕專業者階層裡。我也從前科技白癡到幫公司做出一個美麗的網站的小科技女,從一個沒有「社會上肯定」的專長專業晉身到可以和不同領域的人在專業以及休閒場合裡攀談,我因為這份工作,和西雅圖兩任市長因參與公園及綠道規劃論壇打過照面,也協助舉辦過有現場爵士樂演奏、招待會員的雞尾酒會,更讓我在休閒場合交朋友更有自信,我對於可以發揮ㄧ點影響力又可以好好養活自己這點感到驕傲。

尤其是因為,我是外國人。我得到我在美國所有的,都是努力而來,沒有理所當然,沒有人可以計算我為了接近外國人裡完美的英文聽說讀寫能力花的時間,更少有人可以了解在文化適應上我費的心思,我選的是一門沒有華人的專業,我念的大學學科和研究所都沒有提供我職場上的較廣為需要的專業技能,沒有人告訴我在這個領域,身為外國人可以找怎樣的工作,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摸索出來,這幾年來,我大開眼界,見了世面。

失去獨特的、屬於西雅圖的社交圈

跟著工作來的是穩定的社交圈,有了穩定的工作,好像在社會上就有個身分,而且因為我的工作性質,讓大部分的人都覺得我是一個有趣的人,好像在非營利組織做幫公園綠地募款是一件很被社會認同的事,說出來大家都會懂,每個西雅圖人都會告訴你,都會公園的重要。喜歡跟我聊天的人變多,喜歡主動接近我的人變多,甚至有微軟的工程師問我要怎樣才可以在非營利組織工作...我最親近的朋友們許多也都是在非營利組織,生活自在愜意又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相對沒有壓力也可以實踐社會關懷。

因為工作、攀岩,我認識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幾乎都是嬉皮。你可能沒有去西北太平洋認識一些人很難體會嬉皮的真諦。但在他們身上,我看到啟發我的,充滿自由自在的無憂無慮,正向樂觀,對於大自然、音樂、藝術都有獨特的風格和品味,自我表達沒有拘束,彷彿誰都無法告訴他要怎麼做自己,有沒有抽大麻,都是那麼地放得開。

你看過嬉皮跳舞,看過他們即使是在家無意地走動聊天,你就會感受到原來自己一輩子,都沒有那樣放鬆過。

「你好自由! 」「你才是好自由! 」我跟我的嬉皮朋友說,她卻反過來跟我說這一句,我想她讚嘆的是,我可以那麼自在地在融入一個完全是異文化裡少眾文化的圈子,用一個不是自己的語言真誠地表達自我。但為了融入,我其實也付出許多的努力,我深深地被西北太平洋獨特的嬉皮文化吸引,他們的自由自在,是我嚮往的,是成長在東亞都會,從小就競爭壓力大的我所羨慕的。

你說我在西雅圖都沒有華人的圈子,一部分的原因,是我對嬉皮精神和文化的嚮往、認識、體驗、融入,而這一切,其實都發生在我要走的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