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6, 2013

西城男孩--二

說巧不巧,伊選在我大崩潰那天邀我吃飯。

當時的我身兼三職,白天在一個保育機構實習,晚上當服務生,週間回家後+週末還在幫一個博士生做助理研究。此外,每天申請工作,到了二月初,我大概已經申請了120個工作之多。累積了許多面試經驗後,加上出席了許多求職場合,我當時有兩個工作搶進大概前五個候選人。我默默地抱持著一點希望。

但我沒被選上。一天之內被兩個雇主拒絕,當天在餐廳擦桌子和摺餐巾,不知道這樣看人臉色賺小費的灰姑娘日子還有多久,也看不著堅持環境保育的這條路,還可以走多遠。撐到快下班時,眼淚一滴滴地留下。

我奔出餐廳門口,拿起手機,開始打給我身邊最好最親近的朋友。我在大馬路上一邊講一邊哭,也只有跟我最好的朋友才知道,找不到工作,我美國也待不下去,而回台灣,這條路也不知道好不好走。畢業之後找到環境領域工作的(或者更專的說是社區保育),在台灣我還沒聽說過,在美國的台灣留學生圈子也是未聞。這條路,要我自己開。

伊就在我百感交集、對自己在美國的生活最無助沮喪的時刻打來。「嘿,你好嗎?」他說。「我ok阿,甚麼事?」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好,我告訴他我正要搭上公車去攀岩場。「其實我是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吃晚餐。」他說。我錯愕了,情緒紊亂的我當下只想去抱石紓壓,還沒想到晚餐,也沒有心裡準備跟伊坦誠自己現在經歷的一切。

「ㄟ...不然我先去攀岩場,跟你碰面之後再說。」

「那,所以你是要攀岩還是要吃飯?」哇咧,你是在逼我做決定,我當下想了想,攀岩每天都可以爬,或許去約個會吃個晚餐心情會好起來。

「好吧,你來接我,我在三街和Union街的交叉口。」他笑了,說好。

我在接下來的五分鐘內把眼淚收乾,又趁機多打了一通電話給一個朋友。上了他的車,我們稍微談了一下生活,我提到爸媽都在台灣,可是我不想讓他們來看到我現在身兼三職崩潰的過渡期。「但你看起來過得很好阿!」因為他看到的是我可以經常爬岩,去聽免費音樂會的一面。

我們回到他家。寫到這裡我爸媽可能要崩潰了(怎麼可以去男生家裡),但在美國約吃飯,不管是和朋友或是約會,我們這個年齡層的,在家裡吃都比在外面吃氣氛好,不用付稅付小費,有家常便飯的輕鬆自在,又可以趁機展現廚藝(通常是男生)。這樣的男孩子,通常可以期待他會把自己生活打理好,又有生活情趣。

「你必須要幫我,今天要來做法國麵包。」伊說。我兩眼睜大看著他拿出已經揉好的麵糰,然後教我要輕輕地把它揉長,我咋舌地一邊按照他的指示,一邊思考我究竟是陷入甚麼情況,人生抉擇之日,去留美國未知,卻在這裡做甚麼法國麵包。

大開眼界。我看著他把蛋黃搗云,抹在麵包上放入烤箱。聽到有人在樓下敲門。

「嗨伊! 嗨你好,我是羅思。」「嗨你好,我是何莉。」羅思是伊的弟弟,何莉則是他們從小就認識的鄰居兼好友,他們各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到了此刻,我的心情已經放鬆了大半。

接著伊拿出四塊魚片以及四張紙,說要剪成愛心的形狀,然後把魚和很香地醬料包在裡面。在美國男孩之中要會做菜,又是做魚料理的,大概是萬中選一。重點是,整個過程充滿趣味,我們四個人都玩得很愉快,比誰的愛心像愛心。

何莉和我聊了起來。「所以,你是哪裡人哪? 噢不,我應該問你爸媽是哪裡人?」

「我是台灣人。」我微笑著說。「天哪! 那你是幾歲來美國的?」我說兩年半前,來念書。「喔對阿,我也有去過台灣,就是我去越南教英文的時候...」

「在台灣轉機。」我接下去。「沒錯!聽說是好地方。」「對壓! 你改天一定要來,伊,你也要來。」我提到我念森林環境管理。「台灣也有森林嗎?」「是阿,我只記得看過東亞國家像是南韓的照片,都是都市叢林。」

「有的,台灣大約50%的國土是森林覆蓋喔! 不過其實很多台灣都市長大的小孩也不知道啦。」我說,不要傷了自詡很有國際觀的西雅圖青年自尊心。

後來在何莉的好奇心驅使之下,話題轉到我的簽證。她剛好在微軟的人事部門工作,每天都在處理國際員工的工作簽證問題。我只好把我目前找工作,換簽證,找願意贊助我辦理工作簽證的雇主等等依依說給她聽。還用自以為輕鬆的口吻,我還不想讓伊知道,我是在異鄉打拚的外國人。

西雅圖男孩已經普遍被動害羞,再讓他們知道我是外國人還有簽證問題,這些事情對感情的負擔太大,尤其是剛開始。誰要對一個可能隨時會走掉的人付出?

那也是我情感上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時期,我很小心地不讓伊踏近這塊領域,一有變數,我可能會加度崩潰。這是我該為自己好好努力的時候。感情的事,先相處愉快再說。

我們送走了何莉和羅思。伊和我坐在沙發上 (前面的桌上擺了一大本化學教科書,一大本食譜,攀岩雜誌,和零散的大師之作),看一些他在尼泊爾的照片和在華州爬山的照片。我那天整個開心起來,還讓他彈大提琴給我聽,吃飽喝足又被愉樂一番,整個很享受。

他要開車送我,我說沒幾步路,走回去就好(就這麼巧住在同一個社區)。回去的路上,我心裡一邊期待接下來和伊的相處,一邊整頓接下來工作和生活的對策。

我辭去了三職。接了一個更辛苦的工作,三月起,我開始在西雅圖冷雨夜裡穿梭大街小巷,挨家挨戶為森林保育募款。只有能把自己照顧好,才有餘力照顧和令一個人的感情。

工作行程日夜顛倒之後,我和伊幾乎沒在攀岩場遇過。我們斷斷續續地保持聯絡,終於有一次機會約到他和我朋友一起攀岩...








Sunday, August 25, 2013

西城男孩

認識一位西雅圖男孩的故事。

並不是豔遇,在溼冷西雅圖想要勁爆火辣很難。這裡天氣冷,文化也冷。人人禮貌相待,卻距離甚遠。即使興趣相投的人,也很難交朋友。一顆來自亞熱帶溫暖的心,如果不是靠幾個好朋友的滋養,不是耐住性子去理解這種緩慢建立交集的文化,很快就會結凍而封閉,隨著北國寒風一齊冷卻。

遇見伊就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西雅圖一樣飄著冷雨,是我同時兼三個工作又在一邊申請工作的瘋狂時期。我一個禮拜幾乎天天去抱石場報到,靠著高強度的攀岩運動來紓解生活高壓。

那是一個週四的夜晚,我爬到忘記時間,一直待到十點多都已經爬不動了,因為好友愛咪還在,有伴,就多留一會多爬一些。我有點難看地從一條也不是很難的路線落下,然後擺了一個自嘲的臉。伊從一旁並不是很起眼得出現,主動向前,伸出他的手自我介紹:嗨,我是伊。

我回握他的手,露出我大剌剌的笑容說:嗨,我是凱利。

他並不高,在美國人裡面算矮,也沒有一般抱石男孩明顯的肌肉線條。他有點害羞,說話極度斯文,長得不錯好看。

我們聊了起來。他說他剛從國外旅居回國,在準備考華大的化學所博士班。我說:你是為了攀岩而旅行嗎?

我是為了音樂而旅行,伊說,淡淡的。

原來他是音樂家。前兩年在尼泊爾演奏兼教學爵士樂,最近又去了巴黎和古巴,都是為受音樂薰陶。後來知道他是西雅圖羅斯福高校爵士樂團出身,是全美國數一數二的高中爵士樂團。他和他弟弟兩人都是爵士樂家,大學都在西北太平洋最好的一所博雅教育學院主修化學,父親是西雅圖有名的環境法律師,他老爸,也攀岩。

典型的西雅圖中產階級男孩:興趣廣泛,有藝術人文素養,也有科學頭腦,又熱愛戶外運動(從攀岩,泛舟到滑雪)。伊才二十七歲,但對各項才藝的精通程度,讓人感覺他不是有美國時間,就是極度聰明。

他還會說尼泊爾文,有過一個尼泊爾女友,以及許多印度/尼泊爾裔的音樂家朋友。

他可能以為我是尼泊爾人。後來他跟我說尼泊爾人都長得跟我很像(補充說明:是長得跟東亞人很像),那時是我們第一次約出去見面。是相遇那天晚上我主動給他電話後,過一陣子剛好有西城時報(我投稿的報社)提供的亞洲交響樂節的票,我主動在抱石場邀他。

他說:西雅圖交響樂團?當然! 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長版大衣(我身邊從來沒有男生這樣穿過),非常帥氣。他來攀岩場接我,我穿了一件黑色皮夾克,要比體面嘛台北長大的我也不能輸。

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寫類似樂評的文章,評論亞洲音樂節整體氣氛,音樂家的演出,還有對曲子的詮釋。我當時還在餐廳當服務生,記得那時下班後還在餐廳趕稿,要做的功課很多,求好心切,拖到半夜才終於寄給伊,請他幫我做母語語法的編輯。我在寫文章前請教他,完全被他精闢的見解說服,他當下的說辭,後來我在文獻裡一一印證,才知道這傢伙對於音樂的見解真的不是一般見識。

還好他當時在表演結束後問我What do you think?我沒有太嘴砲。在美國最怕的就是他們甚麼都可以問what do you think,對於表達能力欠缺訓練的我們,是許多人在留學時面對的一大挑戰。當然,你在社會上遇到的人可能發表的感想會欠缺深度,但在學校受高等教育的,基本上都可以清楚表達他們的看法。

他半夜馬上幫我改好文章(因為他隔天要去滑雪),還好心建議我去多看紐約時報的藝術評論。我看到他的編輯差點崩潰。我許多文章都被我美國朋友精闢地改過,但從來沒有人像他那麼豪無修飾直接的指教,我們也不過才相識兩個禮拜。

他有他的藝術細胞,但還好,我也有我的文化素養。也是從他身上讓我了解到我在美國的歷任室友到攀岩交到朋友,多半都欠缺藝術文化的薰陶。我想到我高中大學的教育,了解原來我在不知不覺之中,也被培養出一定的文化水準,只是在北一和台大,同儕也都是這樣,或有更甚者,沒有讓我了解到出社會後這樣的人成了少數難得的知音。

我想到我在西雅圖最交心的好友梅格,爸爸是海洋學家,媽媽是水彩畫家,她本身從畫畫到唱歌,從極限飛盤到登山嚮導,關心環境又祝重身體健康,也是健全的典型西雅圖中產階級人士。伊和梅格的朋友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思想開放,興趣廣泛的時代青年。

而我在許多派對的場合見過梅格和伊的朋友,居然也和他們相談甚歡,想來奇怪,但仔細思考,真的是由於有在台北富足的文化生活,重視健康和運動的家庭,以及多才多藝有思想的台灣朋友們,才有今天的我。社會是這麼的不公平,也是這麼地現實。

伊缺少的是社會關懷,或甚至對人的基本關懷。和西雅圖的天氣一般,他就是這麼冷淡,或者說他有一種莫名奇妙的高傲,彷彿他做的是世界上最酷的事,沒有人可以理解,也不必要給人理解。所謂的酷。

想到以前在登山社遇到這樣的人其實不少。我走的勘察,我溯的溪只有我懂,成大清大交大最好都沒有人去過。台大登山社走的就是我們的路。

我進一步認識他是那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邀我吃晚餐...